「除了兩位外客,老朽只見過三個。現在福薄的人多啊,今月道上已經死了二十一人了。」
「店家,費邑匪盜猖獗,你們邑宰不管嗎?」我好奇道。
「管不了啊!」店家嘆了一聲氣,轉頭看著冷冷清清的市集道,「只怕再過幾月就再沒有人願意來我們費邑做買賣了。兩位外客回程前還是先到城北雇幾個遊俠兒沿途護衛吧!」
「謝店家提醒。」無恤朝店家施了一禮拖著我走出了店鋪。
「我還沒問清楚呢?」
「問了又能怎麼樣?難道你還要留下來替那邑宰除盜不成?」店鋪外艷陽高照,無恤稍稍扯開衣領,邁步朝市集右側走去,「據我所知,季孫氏自邑宰公山不狃作亂後,就把費邑的守城兵馬減掉了大半。此地的邑宰沒了調兵出兵的權力,你叫費人如何剿匪?」
「邑宰沒有權力調兵,那季孫氏為何也不管?」
「治國治家之難,遠超你的想像。季孫氏如今掌管魯國朝政,哪裡有空閑理會這道上的零星匪盜。」
「自己沒時間管,手下人又不可信,果然應了師父那句話,手裡的權力越大,可信賴的人就越少。」
「太史還同你說過這樣的話?」
「紅雲兒,你不怕你將來和這季孫氏一樣,身邊再無一個可信之人?」
「怕,為什麼不怕。可正如你昨天所說,趙氏百年立家不易,卿父諸子之中若有才能勝過我的,我自然不會去爭這份苦差。一百年前,晉國望族有二十多家,如今只剩下了四家,智瑤繼任上卿之位後,也不知還能剩下幾家。趙家祖上遭遇過好幾次滅頂之災,如今我只想替先祖把這份基業守下去。」
無恤說話間表情愈發凝重,我忙換上笑臉揮手道:「好了,好了,不聊這個了。前面就是車馬行了吧?走,咱們去挑輛最寬敞最舒服的。」
「你在那邊的樹下等我,這麼熱的天,車馬行里一定臭得很。」
「沒事,一起去吧。」我剛說完,街道的左側駛過一輛馬車,那拉車的馬兒在經過我們身前時,居然一噴鼻息在大路中間拉了一大堆冒著熱氣的馬糞。
我和無恤有片刻的沉默,然後兩人捂著鼻子相視大笑。
「委屈你了,夫郎!小婦人在樹下等你,夫郎快去快回。」我笑著沖無恤禮了禮,抬頭戲謔道。
無恤仰頭苦笑一聲,捂著鼻子朝車馬行跑去。
如今已是六月末,魯地的天氣熱得發了狂。道旁的大樹上,枝條沒精打采地垂著,藏在樹葉中的知了全然不顧路人煩躁的心緒,吱吱地叫個不停。
我在樹下站了不到半刻鐘就覺得背上汗津津的,嘴巴里幹得像是一張口就能噴出一團煙來。大樹底下,除了我之外還坐著幾個替人趕車的車夫,他們一邊拿著竹笠扇著風,一邊激動地吹噓著各自在匪盜手中死裡逃生的經歷。有人說自己遇見了兩個劫道的匪人,另一個就說自己遇見了十個,剩下的一個就非說自己遇見了一百個。不管是貴族還是庶人,男人們湊在一起,總免不了要吹吹牛。
不過他們的話倒讓我想起了盜跖。盜跖是魯人,不知道這些橫行費邑的盜匪和他有沒有關係。我心裡正琢磨著,一個車夫突然拍了拍屁股從地上站了起來:「哎,不說了,說得老子口都渴了。你們誰有錢?去給大哥買碗漿水解解暑吧!」
漿水?聽到這兩個字,我嘴巴里立馬生出了口津。
「老梅熬湯,老梅熬湯——」這時,街道的一頭恰好出現了一個推著小車賣梅湯的小販。
想到陳年的烏梅子那酸溜溜的味道,我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,抿了抿嘴唇從腰帶里摸出一枚幣子朝小販走去。
正午的太陽白晃晃的,黃泥夯實的街道在經歷了長久的暴晒後積聚了一股炙熱的火氣。那火氣在我邁出樹蔭的一瞬間就透過腳板直竄上了頭頂,我眼前一黑,堪堪只走出五步就猛地打了一個踉蹌。
頭好暈……莫不是中了暑氣吧?
我心中暗叫不妙,連忙捂著腦袋退到樹蔭里慢慢蹲了下來。
這時,街道右邊的巷子里突然走出來一個頭戴斗笠的褐衣男子:「小哥,給我來一碗梅湯。」
男子久違的熟悉的聲音遠遠地飄進我的耳朵。我心頭猛地一震,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,邁步朝買梅湯的男子走去。
「阿拾,你去哪?」無恤從我身後跑了上來,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。
「我渴了,想買碗梅湯喝。你僱到車子了?」我和無恤說著話,眼睛再次瞟向那賣湯水的小車。但戴斗笠的男人已經不見了。
「臉色怎麼這麼難看?外面日頭毒,你先上車等著我,我去替你灌一筒回來。」無恤說著朝左側吹了一聲口哨,隨即有車夫駕著一輛雙騎紅頂蒙輕紗的馬車駛了過來。
無恤扶著我上了馬車,自己從車裡取了一隻竹筒飛快地朝小販跑了過去。
將軍府的書房裡常有魯國來的密報,這費邑既然是季孫氏的封地,秦人在這裡設暗樁也不無可能。只不過,秦國和魯國,一個在西一個在東,他不可能會來這裡吧?
我忍著暈眩的感覺撩起輕紗往外打量了一圈。正午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,在他們中並沒有我熟識的身影。
無恤買好了梅湯後很快鑽進了馬車。車夫得了令一甩長鞭,拉車的馬兒長嘶一聲朝著費邑西邊的城門飛馳而去。
「你剛剛買梅湯的時候,可碰見什麼人?」我接過無恤遞來的竹筒猛灌了幾口。
「沒有啊,你看見無邪了?」無恤擦了擦我額際的汗,柔聲問道。
「沒有。紅雲兒,我好像中了暑氣……」我把竹筒遞給無恤,枕著他的腿半躺了下來。
「睡一會兒吧,到了下一個驛站我叫你。」無恤撥開我被汗水粘在頸邊的頭髮,輕輕地用袖子替我扇著風。
「嗯。」
接下來的幾日,我們白日趕路,夜晚便在沿途的驛站中休息,五日之後終於到達了曲阜。
當年,周成王封周公於魯,地方七百里,革車千乘,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。魯國是除周王室之外,唯一可以演奏天子之樂的國家。而魯都曲阜的建造,據說也是仿製了周王室舊都鎬京的布局。中正、對稱,這座與周王室緊密相關的城池,自有一股浩然正氣。
「紅雲兒,待會兒到了住所,你差人替我去買幾套男子的衣袍吧!」我透過輕紗望著車外的街道,最近幾日在魯國的境遇實在讓我有些懊惱。
「怎麼,被憋壞了?」無恤靠在我身後,撩起輕紗笑著把腦袋往外探了出去。
「快回來,小心被人瞧見!」我一扯無恤的衣袖,猛地把他拉了進來,「你一個男子坐在女子的車裡還東張西望,我可不想一入曲阜就被人說成是不守禮教的**。」
在魯國,男女之防遠重於中原諸國,前幾日我與無恤在驛站同案而食就惹了不少人在背後指指點點。如今到了魯都,要是被人瞧見我們男女同車,惹幾句罵是一定的,說不定還會招來幾顆石子。
「早知道在費邑的時候就該買幾件男子的衣袍備著。都是你,非要我穿女裝,憋屈死了。」我氣呼呼地瞪了無恤一眼。
「你不怪魯人迂腐,怎麼怪起我來了。」無恤笑著湊到我耳邊,「你說,孔丘要是知道晉人叫一個女子做了祭祀的『屍』,他會不會罵晉人要亡了天下?」
「你這話倒提醒了我。一直沒聽說孔夫子收過女弟子,那明天我們去孔府拜訪,你給我也粘個大鬍子好了!」
「明日拜訪孔丘?」無恤笑著扳過我的臉,上下打量了一番,戲謔道,「小兄弟,敢問你明日拜訪孔大夫有何人於你為介啊?」
「為介?」
「孔丘重禮,但凡晚輩拜訪長輩、後輩拜訪尊者都需有人從中牽線引薦。你不遞拜帖,無人為介,難道要直接衝去孔府嗎?」
「這個……」孔丘重禮,如果我第一次登門拜訪便失了禮數,那如何對得起夫子生前對我的教誨?「紅雲兒,你當年不是同孔門子路比過劍嘛,要不,你找他替我們引薦孔大夫?」
「你忘啦,子路如今在衛國蒲城任邑宰。」
「那我們找誰?」我端著下巴在心裡搜尋著合適的人選,突然一個頭戴金冠,手裡抓著大把金算籌的男人出現在了我腦中,「對了,我們可以去找端木賜!」
「端木賜?」無恤失笑道,「這些年,儒門端木賜確實聲名遠播,只是你認識他,他可未必認識你啊!」
「這你就不知道了吧!說起來,我與這端木賜還頗有些交情。」我洋洋得意地沖無恤抬了抬下巴,當年我們在雪夜偶遇端木賜的事,他至今還被蒙在鼓裡。
「什麼交情?」無恤一臉狐疑。
「我不告訴你。」